01
温情流转的密钥
他大约六七岁,时任“混世小魔王”。
虽然一年的光景里,也只有逢年过节的少数时间他才会跟着长辈到我家里来,但彼时,我很想把这种“少数时间”直接变成零。
没听过他开口叫我姑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认真跟他的小伙伴,也就是家族里的另几只小魔王一起玩耍,顾不上跟任何人打招呼或者施以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礼貌。一进家门,就要翻箱倒柜,任何他们感兴趣的东西都会被翻出来把玩,当然,在确认感兴趣之前,排查范围涉及肉眼可见、触手可及的所有物件儿。加上吃东西留下的果壳、包装,他们可以迅速制造一片我单凭想象无论如何完成不了的作案现场。各种遥控器只能接受他们的管控,直到被按到失灵才会失去兴趣。
早知如此,我通常会在他们“莅临”之前尽量做好准备工作,把害怕被弄坏的宝贝小心翼翼藏起来,但这种斗智斗勇会变成他们更高级的乐趣所在,指导他们释放更强战斗力。每当他们在抽屉深处发现惊喜,我除了心疼物件本身,还得欣赏他们胜利的狂欢,叠加本人藏匿技术的挫败感,哎,还不如不藏了。
令我真正生气的,其实不是这些,是他们竟然对小胖下手。
小胖,字月半,某月十五来到我家,因此得父上大人赐此名号;雄性,犬科动物;出生日期不详;长相可爱,毛发黑白相间、长度适中、手感舒适,让人欲罢不能;生性乖巧,黏我又忠诚,擅长卖萌以及长距离运动跟随(该特征可俗称“跟屁虫”)。
不知何时,小魔王突然从翻箱倒柜的乐趣中转移,小胖在旁边欢脱经过,他一脚踢过去,小胖腾空了……我眼见它的身体在空中可怜地扭动,四肢胡乱挥舞,最终跌落地上又慌忙艰难站立,伴随几声断续的委屈的叫声,再仓皇逃开。我心痛地快要昏过去,几只小魔王却仍在一旁嬉笑打闹,我径直跳下楼梯来到小胖身边,张开怀抱迎它过来,抚摸安慰它又难过地急忙检查有没有摔得很严重,见它在我怀里依然活蹦乱跳我才终于放心。身边的大人们见到这场景,只象征性呵斥小魔王“干嘛呢”,像是插播广告,一点也没影响剧情发展。我倒是想影响一下剧情发展,恨不得拿出我十来岁该有的“暴脾气”,挂上褴褛的披风与他们决战,却苦于小姑姑的身份,大人们又都在场,不比在学校教育调皮捣蛋的同龄人。罢了,不好发作,只得自己消化,只盼着他们赶紧结束这放肆的调皮、粗鲁回家去。
我也有我的调皮。
那天骑着自行车回家,不乖,撒野。一段下坡路时,被旁边男生挑衅,问我敢不敢撒手,我哪有不敢的,于是真的双手松开,一阵短暂的飞一般的感觉,说时迟那时快,便紧接着,啪叽噗呲,整个人急速冲向地面。腿被自行车压到,痛得不行,胳膊在流血,衣服也磕破了。
我迅速爬起来,发现许多灰尘沙砾攻占了手肘处的褶皱皮肤,它们掀起一些表皮,戳破血管,掏出涔涔的鲜血与它们拥抱在一起。第一次见这场景,我只猜想这些灰尘砂砾会不会跟我的身体长到一起,以后我就变成携带自然力量的奇异战士?可惜后来没有。
终于如愿从姐姐那里“继承”过来的一件漂亮衣服,是干净的白色,有着中式襟口和红色小盘扣,此时被我摔破了,这是小女孩心中的大事。所幸它的伤口没有我的严重,我心中已有盘算,可以让它愈合。
回到家里,我装作若无其事,原本想一头扎进房间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并实施我的盘算。不料还是被奶奶拦住,一下就发现我的异常。“这是怎么了?”“没事没事,就是走路不小心摔了。”奶奶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特别紧张起我哪里痛、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之类的,只是简单关心一下,看我没什么事,便赶紧告诉我“外婆去世了,你快去看看。”
我径直冲出门奔向外婆家,开始被团团悲伤包裹起来……
不同场次的哭泣在身边上演。间隙,四下无人,我起身走近外婆,我还想要好好看看她。她还是那么地好看,高挺的鼻梁,线条有着恰好的硬朗,因为瘦削而更显深邃的眼窝,即使年迈还不显稀松的弯弯眉毛,没有多余脂肪的脸颊,骨骼立体又棱角柔和,薄薄的嘴唇总好像挂着一丝丝的笑意,浓密的黑白相间的头发一如往常被梳理地很是听话,温顺地配合着这一脸的美。表哥表姐都很好地继承了外婆的绝世美貌,到我这里,部分美好的基因可能是有点迷路,没有到达。这不妨碍我欣赏一如画里走出的美人儿般的外婆,哪怕是此刻。
生前,外婆红润明媚的脸庞总让我将它与红色的梅花发生联想,此刻,所有的血管像是被死亡吓走藏匿起来,使得外婆的脸上再无一点血色,如粗制的蜡烛般。她神态静谧安详,双手交叠在腹部的位置,些许悬空,想来是因为僵硬的缘故。我伸出手不自觉轻轻触碰她的手,通过那几平方厘米的接触面积,我感受到指尖的热量在被迅速带走。这触感实在与平日里攥紧外婆温热的手时大不相同。我才意识到,那种温热再也不会有了。
此起彼伏的哭声又近了,又有人要进来叩头拜别,我赶紧抽回手,回到独自的悲伤之中。
晚上,大人们守夜,小朋友们都被就地“安置”。那时我12岁,如果记错了,那就是11岁吧。我被安排跟小魔王一起睡,不开心。所幸我见到他时,他已经迷迷瞪瞪,半睡半醒。我看着这只小魔王,像是被收服的“红孩儿”,单纯呈现一个孩子的样子,肉肉的、无辜的脸蛋,倒也挺可爱。天气很热,他一直翻来覆去。我拿着小蒲扇,给他轻轻扇着,果然就能安静睡着,只要一停下就又开始翻身、嘟囔,于是我就一直一直给他扇着、扇着,累了就换个手,直到很晚,他终于不再醒了。
我做着这些,就像奶奶每晚对我做的那样。
第二天早饭,他乖巧地给我捧来一碗粥,还小声叫了姑姑,我简直不敢相信。从来没见过这个小魔王冲我笑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竟然是真的可爱。
我心里的眼睛却瞪大了。他还这么小,会因为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好,就会这么快收敛顽劣秉性、反馈纯真善意吗?
似乎没有别的答案了,毕竟昨天白天里见到他时,他还撞到我,然后扬长而去。
此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展现过曾经的顽劣。我忍不住反复在内心确认这种变化的转折点和前后相关性,得到的肯定令我开心不已。我仿佛掌握了这世上温情流转、爱意互动的密钥,坚信对他人投以善意、真诚付出,便可以解锁纯真与美好。
送别外婆后,我在摔烂的衣服破口处,一针一线,缝出了一朵,红色的小梅花。
02
就,像个孩子一样吧
的确,在此后的生活之中,当风雷霹雳降临之时,当他人暴怒甚或带来伤害之时,把自己当成那个当年的孩子,也视他人如年少的孩童,始终稳定地输出善意,收获总是不出所料。
最近,我“缠着”各个理工男为我讲解他们所在部门的具体工作、了解他们在岗位上的需要,与他们一道,去往工作现场,近距离接触他们的工作环境。炎热的夏季,巨型设备与他们一起工作。他们依靠智慧和劳动,为需要他们的人解决问题。
我站在一旁,距离不远,却因为巨大的空间感,仿佛这份距离也倍数般扩张,变成一种实质上的远观。我们常常感到工作毫无意义,是因为现代社会分工过细,人们被剥夺了其工作成果能够带来的最终价值的感知。眼下,他们在直接解决问题的光环下面似乎更容易感受到价值感和单纯的快乐,我想他们的妻儿、父母、朋友都应当为他们感到骄傲。但他们又着实辛苦,令人心疼,我仅仅站在一旁已经大汗淋漓。
我望着他们,竟然也觉得他们,就像孩子一样。作为人力资源管理工作者,心中升腾起“照顾”好他们的强烈责任感,一如12岁时自觉展现的那样。我为这种感受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这毫无疑问是给我的工作价值的一次超级加码,也因为我知道,那只密钥始终都在——只要真诚付出,一些“好事”又会发生。
可以的话,就像个孩子一样,不乖撒野。
可以的话,就像个孩子一样,欣赏万物。
可以的话,就像个孩子一样,投以真心。
反正,我们如此成熟、聪明,总会长成那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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